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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mijon】远客

*解禁啦,放放去年参的合志文

 

(-5)

达米安在雷声中惊醒。

雨不知什么时候下起来了,又凶又急,窗户被水幕盖着一层,看不清外面景色。他看着天花板愣了一会儿,隐约觉着觉着门铃声在雨声中撕扯开一条路飞上来。

阿福应该会开门。达米安等着,可那门铃非但没停,反而越来越急,像是非要把他从床上揪起来不可。

啧,阿福呢?

达米安有些不耐烦,出卧室后整个屋子里也是漆黑一片。他摸到开关,走廊灯光亮起的同时,门铃声突然变得像是要穿透他大脑似地使他更加烦躁,达米安压着怒气大步走到玄关,用力握住把手猛地拉开门。

屋外凉风混着隐隐雾气,在开门瞬间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立在门外的人因为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见到开门的人是他后停下原本躲闪的动作惊讶道:“……达米安?”

意外熟悉的声音令达米安脑子发蒙,他顿感诧异、惊奇、喜悦、甚至还感到惊恐,至于其他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突然被一股脑地从他身体内抽出来狠狠扔在泥地里,混在雨夜中让暴雨砸得稀碎。

乔纳森·肯特。

这几年里他想过很多次他们见面时的场景,结结实实给对方一拳出现千万次,可当那块石头落地发出惊天巨响时,他就只能像是被按下暂停键似地定在玄关,握着门把手无法移动一丝一毫。

乔的服装风格千百年如一日:简单的半袖、破洞牛仔裤和帆布鞋。虽然他现在浑身上下被浇个底儿透,狼狈得很,但那蓝眼睛仍亮闪闪地看着他。在开门半分钟内认出他是谁之后,兴奋地差点要冲上来给个拥抱。

不过这小子克制住了,考虑到他自身的情况和达米安身上看起来价格昂贵的家居服。

乔在原地开心地叫起来,止不住地笑,絮絮叨叨说起这几年自己发生了什么、过得如何,看起来像是要把这几年落下的时光全都塞到达米安手上,兴奋到根本不在意自己是否仍浸在暴雨中。

事实上达米安听到他的话是断断续续的,对方的声音总被雷声盖过去,每当这会儿他就只能看到那两片嘴唇大开大合。

诡异。达米安想。不论是乔在暴雨夜只身出现在他家门口,还是少年突然“噗”的一声变身成年人从旧日记忆中走到他面前——然而,即使他和乔很久没见,此时此刻面对眼前狼狈的青年,达米安的直觉仍告诉他这就是那个该死的乔纳森·肯特没错。

但另一面达米安仍然疑惑,他就是不敢相信。他有五年的时间都在找乔,用尽所有方法找不到一点踪迹,可今天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出现?

乔一个人絮叨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对方明显的戒备,顿时像个犯了错不知如何是好的小孩子吞吞吐吐,到最后只低着头扯扯皱巴的衣角讪笑:“也不怪你觉得陌生,毕竟也好多年不见……哦我是跟朋友出来玩,不小心从山坡滚下来掉进河里,上岸后听到有人在叫我名字,于是就听声音顺着河走,接着就到这儿了——真没想到居然……”

——他怎么能那么坦然地站在门口?达米安怒从心中起,握住乔的手腕不由分说拽进屋子。

乔身上往下滴着水,室内的温度倒是让他暖和点,但身上的衣服被雨淋透,贴着皮肤只会比室外更冷。乔一时受不住突然的冷暖变化打了个寒颤,干巴巴地不知该怎么做,就任由达米安拽着带到浴室,看着达米安放热水示意他先洗澡驱寒再说其他的。

乔的皮肤冰得吓人,达米安握在对方腕子上的手不自觉地停留了会儿,憋着一肚子的气慢慢变成松了口的气球,在空中毫无头脑地乱转后便跌回地面。

现在达米安稍微冷静下来了。

难以置信,再见面乔已经从满脸稚气的少年蜕变为一位成熟青年,与当年略感纤细的身板相比,现在的更加结实有力;乔的声音也变了,变得更——达米安努力回想印象中的乔,但那意外的困难,时间向前走,记忆也随着日升月落东撒一些、西掉一点,在他所拥有的与乔相关的回忆中,第一个遗忘的就是他的声音。

乔看着他,用他那双似乎千百年都不会褪色的蓝眼睛。达米安突然像是被什么狠狠咬了一口似地松开手后退两步走出浴室,接着把门一阖,将他们两人隔开。

 

今夜的雨像憋足了劲要把整个夏天积攒的降水量开闸放得一干二净,在乔进屋之后更加凶猛,刺眼的闪电把天幕撕扯开,震耳欲聋的雷声滚滚而至,暴雨中夹杂着冰雹,毫不留情投在窗户上发出清脆的敲打声。无法透过玻璃看清外面环境,达米安便盯着那些模糊扭曲的黑色影子。乔就在这时悄无声息地下了楼。

达米安没听见一点动静。他回头的同时闪电正好到来,短暂的一瞬整个屋子如同白昼,乔也一样,被光一打惨白又诡异——像鬼魅。

突然从脑子窜出的荒唐想法让达米安自己也有些不屑。他伸手指向厨房。乔看起来松了口气,连声应着跑去开冰箱,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两个人的食物,一边说自己饿了很久,熟络的好像他们之间根本没有五年的时间隔阂,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密模样。

 

(5)

那段时间能把达米安从众多文件中解救出来、稍微感到轻松些的就是乔时不时发来的消息。他偶尔也给达米安打电话,不知道对方是故意还是真的忘记时差,打来的电话往往都在凌晨,每次接通电话乔总抢在达米安前开口。当熟悉的声音从听筒传来后,达米安突然就对这种令人发指的行为容忍度极高——他甚至怀疑是对方仗着他这时的好脾气专门打搅他的美梦。

达米安接过乔的几通电话里有一通是凌晨两点,彼时达米安还在公司,突然到来的通讯从某方面来讲使他得以喘息。这次与往常不同,乔显得有些羞涩,他再三叫了对方名字后才支支吾吾回应,啰里啰嗦说了一大堆闲话才终于绕到正题上。

他隔着电话轻轻叫达米安,像根羽毛在脸上轻轻搔刮,然后乔祝他生日快乐。

四个字轻飘飘从那头传来,贴着达米安的耳朵掉进去,如石块砸碎湖面。达米安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回复便沉默不语。乔那头也破天荒地安静下来,除了偶尔出现的杂音就只有细微的呼吸声。

电话两头顿时相对无言,达米安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乔是为了亲口对他说这四个字才选择通话。心头像被软趴趴的枕头打了一下,牵连着全身轻轻发震。达米安转头看向窗外,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仿佛将整个哥谭包揽在怀,点点灯光缀在其中,像是生于海面长于海面的星。

他突然感到轻松,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想着乔那边应该还有下文便等着,可许久后,乔那边除了呼吸还是呼吸声,仍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乔?”达米安试着叫对方,得到回应后松了口气,“然后?”

“什么然后?”乔不解。

“‘生日快乐’,然后?”达米安叹气,多多少少含有夸张成分,“除此之外应该还有其他表示才对。”

“你还想要什么表示?”乔的小心翼翼一扫而光,他白白纠结半天,白白自我打气。

达米安听他口气也能想象到对方皱巴着一张脸的样子,一时间来了兴致,就生日礼物问题争论半天,说着说着不知怎么的就开始数彼此每次过生日对方都送了什么礼物。数来数去,乔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没给过达米安什么,但对方倒是一次不落,每次送他的总是他最喜欢、最想得到的。

忆往事,乔没脾气,乔不说话。达米安见他沉默也知道对方想到了什么,暗暗发笑,又转口聊起以前打赌输给乔七天时间的事。于是达米安想了想说,用任意支配他的三天时间做礼物。

这话听着就像陷阱,谁知道他一脚踏进去会有什么后果,但乔硬着一口气,等他回国后任选三天。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下来。

接着过了段时间乔发来一条信息,说马上回国,句尾还带着把乔的心情表达得淋漓尽致的一长串感叹号。达米安看着好笑,简单回复了他便放在一边。这是达米安收到与乔有关的最后一条信息。

 

(-4)

再睁眼时雨仍淅淅沥沥下着。突然从睡梦中惊醒让达米安有些恍惚,他花了点时间才找回昨晚记忆。当想到乔大半夜淋着雨出现在自家门口时仍觉得不可思议。接着像为了求证似的,达米安慢慢从床上起来,穿鞋下楼。他刚走到楼梯口就听到从厨房传来的动静。

“阿福?”达米安叫了一声,从厨房探出头的反而是乔。

“你醒啦?我做了早餐。”然后毛茸茸的脑袋缩回去。等达米安走到餐厅,乔就已经把早餐端上桌。

“你不用做这些,阿福会做的。”

“阿福不在。”乔坐在达米安旁边咬了一口面包,腮帮子立刻鼓起。看他这样达米安也不说什么。早餐间两人无话,吃完后也是乔收拾盘子,他把那几个餐具放在洗碗池里打开水龙头,听着水流声,达米安想往出迈的脚尖不知怎么的就转向乔。五年间变化太大,跨度太广,达米安差点忘了他们是怎么相处。他走到乔旁边,这时候对方已经洗得盘子上都是泡沫。达米安打开自己手边的水龙头向乔伸手,示意他把盘子递过来,后者像看什么稀奇动物似的看了达米安好长时间,直到标志性的啧声从他嘴里跳出来后乔才把盘子递给他:“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碰一下。”

“瞎说什么。”达米安板着脸,“去你家没少刷盘子。”

这倒是真的。肯特家不比韦恩家,再加上露易丝和克拉克工作忙,乔从有能力开始便承担了一部分家务,达米安每次拜访也会挽起袖子帮乔。两人虽然几年没联系,但过去时光是共同经历的、是真实的,所以话头一挑就能聊起来。从小到大经历的事情太多了,这会儿桩桩件件列出来花了不少时间,再加上两人记忆偏差,你来我往便争论起来。两位成年人在细节上执着得要命,光是数上课谁迟到的次数多就能轻易让他们心智退化,最后连以前互相起的外号都蹦出来,这边乔叫达米安矮冬瓜,达米安就说他蠢货,两个人怒气值飙升,站在洗碗池边大眼瞪小眼。乔瞪了半天没忍住,噗的一声破了功哈哈大笑起来,手上的泡沫统统抹在达米安衣服上,后者也不甘示弱,湿淋淋的手同时拍在乔脸蛋上,把他咧开的嘴巴挤成一团。

乔伸手控诉:“幼稚。”

达米安哼一声,懒得理他。

早饭后乔就从浴室找来吹风机,翻来覆去吹很久才举着终于能打开的手机满屋子找信号,想方设法联络朋友告知他们现状。达米安在一旁捧着书看,但余光总是被乔勾到他身上去。对方在身边晃来晃去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有实感,像是吹出来的泡泡,剔透、五彩斑斓,看着欢喜,但它存不到手里,它会随风飘远,会在不经意间破碎,不能抓着,也留不住,只能看着,想着。

而后他觉得这和以前并没有什么差别。

乔被反复拨号又反复占线急得团团转,达米安觉得烦,把书一合,手直直向乔背后伸去:“乔……”

猝不及防地,他的手直直穿过乔的身体。站在他面前的乔像是被干扰的画面晃动两下,而他伸出去与乔相接的部分也突然消失了一块。

啪。泡泡破碎。

达米安心里一沉,身体瞬间重如千斤,光是坐着都能将他压碎。他纷乱的思绪变成一个又一个炸弹,千千万万个在他脑袋里爆炸——他的手穿过了乔的身体,可是刚才他明明真实地接触到乔。

——是幻觉?

达米安收回手又小心翼翼地试了一下,他的手确确实实地穿过对方的身体,与此同时站在他面前的乔像刚才一样晃动着。即使不想承认,但在达米安的认知里,只有鬼魂才能像这样——

乔死了?

——不可能。

达米安想到乔说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落水——是的,恐怕是这样了。听到有声音叫他?是谁?他是有什么心愿未了所以出现?还是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死了……如果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死,那是不是就能一直活下去。

“怎么了?”

“没有。没事。”达米安反应极快,他在乔转身前迅速抽回手。而对方根本就没有意识,或者说感知到刚才发生了什么。达米安定了定神说,“试试座机。”

 

(4)

当达米安知道乔要去留学时他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临行前一周乔去找达米安,告知自己要走后,对方也只是点点头,带他就近去了家餐馆。

达米安开始在韦恩集团帮忙后乔和他联系便减少,吃饭的时候乔暗地里算了下时间,距离上次见面已经三个月。达米安现在和之前相比有些变化,他现在会把发胶抹在头发上,穿一身笔挺西装,看起来更加成熟,有点距离,也有点陌生。

这样的氛围跟乔想象中的相差太多,原本准备要说的话都憋在肚子里,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兜兜转转只讲了自己是来跟他见个面道别。对方点点头,看不出有什么情绪。乔对达米安心情态度一向拿捏到位,但这会儿他有点捉摸不清——他内心深处有点期待达米安稍微外露一下情绪,但结果好像因为两人距离逐渐拉远,反而捂得更加严实。

饭后达米安要回公司,乔顺路,两人就并肩走了一段。当时是傍晚时分,连着下了几天雨稍微降了点暑气。地上有几处下凹地面薄薄积了层水,那么点,还不足以让来往行人花一点点时间绕过去,所以他们毫不在意,他们赶赴某地或是回归某处,匆匆忙忙踏着积水中的倒影走过。

两人就被行人裹着,行走速度极慢。乔低头看地上砖缝想有的没的,正对面来人走路急,没注意就撞了一下,达米安伸手抓住乔的手腕,在他向后倒时拽了一下帮他稳住。那人嘴里连声道歉走远了,一直沉默的达米安在这时难得开了金口:“看路。”

乔点点头,又往前走了几步才注意到对方还握着他的手腕。经过刚才一撞,乔现在看起来像是在被达米安拖着走,两人的手大大咧咧摆在面前令乔感到不知所措。达米安手掌的热度一路烧到他脸上,搞的他头脑发晕。乔抬眼看达米安,对方只把后脑勺留给他。乔突然急切地想跳进对方脑袋里看看他里面都装着些什么东西。他盯着达米安的手动了动手指,想鼓起勇气试着反握对方、想一头撞过去看个明白。

但最终什么也没做,只任由达米安带着他在人群中缓慢前进。

如果我有超人的热视线。乔没头没脑地想,我就要烧掉达米安的后脑勺。

两人一直到韦恩公司前才停下。达米安松了手向前走两步转身看他,乔在这会儿才从漫无边际的想象中跳回现实。他看看达米安,又看他的眼睛,看嘴巴,看鼻子,来来回回看个遍。见达米安没有开口的意思,才哥俩好似地拍拍他肩膀,开玩笑地问:“不挽留一下吗?”

“你都准备好走了。”达米安嗤笑一声,说完又像是觉得话里有问题,这么说不妥。便也拍拍乔的肩膀勉强笑了一下,说,“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

然后两人道别,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乔隐隐能感觉到萦绕在他们周围的气氛,但又不知真假,他们无数次贴近对方,可总被什么生拉硬拽着阻止更近一步。他抓不到,他不戳破。达米安也同样。他们在无数件事情上有无数分歧,偏偏对这件事有十足的默契。

也许是因为乔要走所以那一周里联系比较频繁。没什么大事,尽是些琐碎日常,乔说他今天吃了什么、家里发生了什么,达米安就简单回复他,偶尔也会说些自己的情况,断断续续地聊,一直到乔走。

达米安百忙之中抽时间去机场送他,从哥谭到大都会,工作问题堵车问题缠绕着他,等他终于到机场后就只能远远看着对方。乔往前走,回头的时候恰好看到达米安便隔着人群冲他挥手,附赠一个灿烂笑容。

接着乔登机,被载着飞向另一个国家。

 

(-3)

在手机占线、座机占线的情况下达米安最终还是带着乔去了自己卧室,但结果还是一样,永无止境的占线。

“可能是昨天暴雨。”

达米安靠在书桌旁,来来回回打量乔。那眼神让乔浑身不自在,不由得伸手拍到达米安身上:“看什么看。”

结结实实地拍了一下,连达米安都发愣:“再拍一下。”

“什么?”乔一头雾水。

达米安不跟他废话,身体前倾两手捏上乔的脸,这次切实地触碰到了他。有温度的,柔软的,真实的,令他感觉手穿过乔的身体不过是他荒唐的幻觉。达米安一时间分不清真假,他手上发力,像是要确认什么。乔被捏得生疼,两手抓着他的手腕往外拉,嘴里含糊不清骂他莫名其妙。乔奋力从他手中脱出后双颊已经被捏得通红,捂着脸皱眉看达米安,还夸张得往后退了好几步直到贴在书柜上再无退路为止。

“你别想再对我做什么了!”乔摆出强烈拒绝的姿态。

达米安:“白痴。”

等捏脸狂魔达米安坐到书桌后处理文件乔才敢去观察他的卧室。房间不算大,屋子风格是符合整体装修的古典风,窗边甚至还……摆着绿植?乔来来回回打量,墙上挂着的精致油画署名只有一个字母“D”——明显出自达米安之手,啧。虽然不想承认,但这家伙在各方面确确实实优秀得令人发指,除了他恶劣的性格。乔细打量完屋子又瞅瞅书桌后的达米安,觉得他塞进来真的十分合适。

转来转去,乔也是无聊,就开始看书柜上整齐排列的书籍。那些书按大小、厚度一一排列,唯有一本与众不同,是倒着放的。别人倒着放可能是手误,但乔可了解达米安,他倒着放那就是秘密。

乔好奇之心熊熊燃烧,偷偷摸摸凑近,伸手要拿没拿,被达米安一声喝住。

“别碰。”达米安沉着声音,“别动它。乔纳森·肯特。”

每当达米安连名带姓叫他时就意味着事情很严重,非常严重。乔虽然经常跟达米安唱反调,可正儿八经还是知进退的。乔虽感疑惑,但也真的没去动,只是看了两眼就走开了。接着在窗口站了一会儿又想出去看看外面有没有什么能打电话的地方。跟达米安说了一声就跑下楼。达米安在窗户边看着乔出门,看着他越走越远最后被雾包裹得毫无踪影后突然意识到:乔再次消失轻而易举。他来时只身一人,隐入雾中也是一样,如果他一去不回,下一次见面将会变得更加遥不可期。

达米安准备下楼,转身便见阿福在他桌上放了一碟甜点。

“不必担心。”睿智忠心的老管家说,“只有一条路,会回来的。”

没一会儿雨又下起来,达米安在窗户前站着,一直等到乔顶着雨从雾气中钻出。

乔两手举在头上挡雨,一边小跑着冲向门口,看样子滑稽得甚至有些可爱。达米安下楼后看到门口整齐放着块浴巾,等乔进门,达米安便把浴巾搭在他头上。

乔被冷气包裹,哆哆嗦嗦的,看上去也有点恍惚,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两只眼睛黏在达米安脸上说:“我听见有人叫我,走得越远声音越大。我找到了河,离这里不远——有些事情我总觉得很重要,但怎么都想不起来……”

乔说得越多、越详细,达米安心就越往下沉。他隐隐觉得与乔是有界线的,硬生生横在两人中间,即使他不去看不去想仍然能刺痛他。达米安搬到这里住了五年,周围环境他比乔要熟悉——居住区不可能有河。

 

(3)

达米安大学时期的某个暑假中有一个星期是和乔在斯莫维尔度过的。他之所以去是因为他们打了赌,赌注就是暑假任意支配对方一星期时间。而达米安输得很惨。虽早已记不清赌因,但挫败心情和乔灿烂到刺眼的笑容可是记得一清二楚。

然后乔就带着达米安跑到斯莫维尔探望玛莎。用乔的话来讲,他在那边没什么认识的朋友,自己呆一个星期会闷到爆炸。

他们跟玛莎住在一起,那栋屋子只有两间卧室,一间是玛莎住,另一间以前是克拉克的,后来康纳住过一段时间,他离开后便一直空着。乔和达米安就住在那里。那张木床勉强能容下两个身强体壮的少年,但达米安觉得挤两个人根本睡不好就打了地铺,乔趴在床沿看他,看着好像还依依不舍。

“啧。”乔学达米安咂舌,“别搞得我想跟你睡似的——你睡姿才差。”

达米安眉毛一挑,一一列举仅有几次的同床中被乔踹醒的次数,再后来,两人干脆在屋子里动手,扭成一团誓要捏爆对方脸蛋。还是玛莎及时用苹果派阻止了这一切。

在斯莫维尔那段时间可以说得上是达米安最清闲的七天,醒来吃过早饭,偶尔帮玛莎打理一下,除此之外基本就是两人自由活动时间。也许是夏日炎热逼退了乔跃跃欲试的户外探险之心,他们最多的户外活动就是坐在家门口树荫下,一人叼一根冰棍解暑,打游戏、看书,或者做点其他事。

乔坐在他旁边,从树荫中跳出来的光斑就落在他鼻子上,他鼻尖上还有汗珠,被光一照亮晶晶的。达米安就盯着那抹光斑。感到对方视线后的乔扭过头看他,那光斑就跑到乔的侧脸上。他的视线被对方看过来的蓝眼睛阻挡,达米安便收回目光继续打游戏,乔也就回去继续琢磨攻略。

他们并肩坐在一起,也聊天,但总是没几句就开始互相嘲讽,安静短暂至极。

玛莎上年纪休息得早,为了尽可能地不打扰她,两人就趴在床上凑在一块儿看电影。达米安要看的乔基本都表示拒绝,乔要看的达米安都不屑看,于是取中,选个动物多的,在动物电影里随机翻,点到哪个算哪个。乔闭眼瞎戳一通,一个半小时后,达米安在乔的啜泣中迎来影片结束。

乔脸蛋上挂满泪痕,长长睫毛上也挂着泪珠,这时候达米安就一边说乔是哭包,一边从旁边拽了抽纸给他。

偶尔也会在玛莎睡熟后偷偷溜出去在麦田边走一走。比起城市夜晚,小镇安静得不像话,除了虫鸣、飒飒风声、脚步声之外基本不会有其他声音。乔走达米安前面,一跳一跳的,他的头发也随着动作一上一下,达米安看着烦,伸手一巴掌拍在他脑袋顶上。而后乔回头,一顿打闹不可避免。

闹过之后乔就安静下来跟达米安并肩走,回家前乔站在门口看他,那双蓝眼睛好看得仿佛星星都活在里头。乔不说话,就那样微笑着,月光落在他眼睛里,亮晶晶的。达米安感觉从黑暗里窜出来一只猫崽,用它稚嫩的、还不会伤人的爪子搔刮着他的心口——这种感觉和乔在一起时反复出现。没由来的心情非但沉重,还令他失控,而捆绑着他不能越线的绳索只有头发丝那么细。达米安不喜欢这样。他对此感觉复杂又不愿深究,索性将那些在胸口翻涌的心思一股脑塞进箱子里压在心底。

达米安伸出手按在乔的眼睛上遮住那些星星,将他推到一边:“别挡路。”

 

(-2)

达米安惊醒后便没有再入睡的心思,索性起来整理文件,翻了两页感觉口渴便下楼去客厅。

雨孜孜不倦地下,雷声从天边缓缓滚到头顶,当下一道闪电炸开的时候,达米安看到了蜷缩在沙发上的乔。

乔看起来苍白又脆弱,他把头枕在扶手上,面对着窗户,等达米安下楼出现在他面前时乔才伸手冲他打招呼。

达米安一言不发,居高临下盯着他,那意思乔明白,算是一种……恐吓式的关怀,也不知道是跟谁学来的。

“我睡不着。”乔老实巴交回答,“我一睡就听到有人叫我,梦到我沉在水里,有人往上拽我。我全身都疼,不能发声不能呼吸。我不想醒——我觉得我一醒就会死。”乔说到这里笑了笑,达米安沉默不语,坐到他旁边向后仰在靠背上。乔爬起来挨着他,像以前一样。

客厅里黑漆漆的,唯一短暂的明亮时刻还是闪电馈赠。达米安和乔一时无言,干坐着看,半晌乔说天上有星星,而达米安抬眼只看到漆黑一团。过了一会儿达米安感觉乔拍了拍他胳膊。

乔的声音听起来柔和又温暖,他喟叹道:“达米安,见到你真好。”

达米安喉头动了动,接着他缓缓点头,乔看着便笑起来,说他变得更加……深沉。乔给出那个词的时候还犹豫了好一会儿。达米安哼了一声。乔接着说,说他有很多疑问,说他离开的这几年间想了很多,还说些自己在外面遇到的事情,说着说着乔声音渐渐小下去,达米安便觉得身体一沉,是乔睡着了靠在他身上。

“乔?”

回答他的是乔逐渐减轻的身体,达米安心里一紧,连忙伸手想摇醒他,但一伸出去乔就立刻轻成一团空气,直直穿过他整个身体倒在沙发上,乔的身影也跟着紊乱,像是今早他见到的那样。饶是心理素质过硬的达米安此时此刻也顿感崩溃,他连声叫了几遍名字对方都没有反应,而他伸手抚摸到的也不过是粗糙的沙发布料。

达米安束手无策。他最终只能站起身坐到旁边沙发上看着。他能在时不时的光中看清乔,只要他不伸手碰,对方就能保持完整又真实的存在。

假的。

他心知肚明。达米安把脸埋进双手中顿时又觉得一切可笑至极。他收到最后一条关于乔的信息是对方要回来。第一年他等,第二年等不到便找,第三年、第四年也一样,第五年对方忽然而至,本以为是实打实的惊喜,结果却是一个缥缈虚无、随时碎裂的梦。

乔死了。

这个认知一旦灌进脑子里他就再无法像过去那样完好地控制自己。从小到大互相纠缠着生长起来、有过那么多共同经历的乔被突然地、强制性地从他生命中剥离——有什么东西确确实实顺着指尖流走了,他的身体中也仿佛被剜掉一大块血肉,从四面八方而来的风呼呼往里头灌,很难再次填满。

 

(2)

布鲁斯和克拉克频繁来往的那几年每到圣诞节也总去拜访,两家约好了一年去肯特家,一年去韦恩家。乔喜欢去韦恩庄园过圣诞,主要是人多,热闹。虽然达米安不喜欢那几位名义上的兄长,但乔见着他们可开心极了,一人过来揉把乔的脑袋,不一会儿他的头发便乱成一团,这时候韦恩家的女孩子们就会捏捏乔的脸蛋用手帮他捋顺,乔再小一些的时候还会给他绑可爱的蝴蝶结。他们都喜欢乔,比起达米安来说乔实在乖巧可爱,迪克甚至抱住他老泪纵横,感叹达米安要是有乔的十分之一可爱就好了,然后转头就被达米安打击报复。饭后家长们聊天,他们这帮青年少年们便到楼上玩集体游戏。迪克选择,迪克制订,于是他选了天堂七分钟。

“目的是让我们大家团结。”迪克一边说,一边亮出事先准备好的瓶子,“不要做什么出格的事。”

“能有什么出格的事?”提姆对迪克的话感到费解。

杰森坐在旁边撑着下巴哼哼:“可能是为了关爱儿童。”

“你才儿童。”达米安反驳。

让所有人都接受并不容易,但迪克总有法子。年长的人,掌握的历史记录就是比其他人多。

开场第一对儿是卡姗和提姆,两人在衣柜里呆七分钟他们就在外面掐着表聊天,等他们出来后所有人基本都一脸期待,迪克还贴心问了问感觉怎么样,提姆卡姗说辞一致:很好。之后陆陆续续进去几对儿,当转到乔和达米安的时候杰森还拍了拍手,这全都是因为之前和达米安凑一对儿进去差点打起来。

乔没玩过这种游戏,新奇得很,一到自己就立刻兴冲冲跑进衣橱里,而达米安则抱着手臂,走一步一个啧声,视死如归。

衣橱空间对他俩来说正好,两人门一关一左一右贴着柜子边面面相对,中间相隔也不过一个小臂的距离。柜子外听到迪克喊计时开始,达米安这边便发出一声咂舌。乔笑着感叹他们感情好,反而被达米安狠狠瞪了一眼:“我怀疑你对事物的感知有问题。”

他这么说乔也不再继续,两人又站了会儿,乔便觉得有些无聊,伸手戳了下达米安满脸写着不开心的脸蛋:“我们要什么都不做傻站七分钟吗?”

“保持安静我将对你报以我最真挚的感谢。”达米安说。结果又被乔戳了一下脸,同时还蹦出学他的咂舌音。达米安懒得理他,过了好一会儿乔才支支吾吾地开口,说谢谢他的圣诞礼物。达米安从鼻子里哼一声,算是接受。然后乔扭捏地张开双臂,在达米安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就抱上来。他倒是想躲,但衣橱里就那么点空间,轻轻松松就被乔搂抱住,乔一个劲说他喜欢他的礼物,絮絮叨叨,没完没了。达米安被对方突然的拥抱搞得心惊肉跳。乔的头发搔刮着他的脸,有几根还戳到眼睛里,种种不自在在胸口堆垒,干脆伸手摸到对方的脸,用尽全部力气狠狠一捏——乔痛得眼泪一下子掉出来,自然而然地也再度拉远距离。

七分钟又三分钟后,不见二人动静的众人打开衣柜门,入眼的便是达米安和乔龇牙咧嘴互掐着对方脸谁都不肯第一个松手。

提姆眼疾手快,掏出手机啪啪连拍,从此这张照片便成了在场众人手机里最不能删的那一张。

 

 

(-1)

乔第二天说要出门的时候达米安也跟着出去,阿福在门口站着叮嘱小心,乔却好像没发现阿福似地蹿了出去。

天阴沉沉的,当达米安跟乔走进雾中时就觉得不太对劲,越是前进他心中的不安感就越发强烈。前方道路被雾挡着模糊不清,但回家的路却清晰可见,身后的房子仍然立在那里,丝毫没有被雾气影响。

达米安低声说了句雾大,乔耳朵尖听到了,看向达米安时满脸疑惑:“哪有雾?”

心里一惊,达米安便不作声,乔也不再问。他们走了没多久就到了乔说的河边——在达米安看来那只是条较为宽敞的水泥路而已。他顺着路往前又走了几步,背后的乔突然倒吸口凉气,声音也突然颤抖起来:“达米安,你……”

达米安回头看乔,对方惊恐的表情令他感到疑惑,可当他看向自己,穿透自己看到脚下踩着的地面时,达米安像是猛地挨了一记闷棍。

界线是真实的。

所有蒙在雾中的一切突然清晰可见。他五年没有一点乔的消息、乔手机信号满格却联系不到朋友、电话总是占线、乔能在雨夜看到星星、乔看不到阿福——因为这是两个世界。他们不相容。

他无法触碰乔是否也表明——乔不属于这里。

乔没死,他还活着。

意识到这一点后,达米安开始快步向前,他越向前,身影便越透明,他越向前,周围的道路变化也越大。脚下平整的水泥路渐渐成泥土模样,精心修剪过的花坛也逐渐被雾气包裹,变成一棵棵张牙舞爪的诡异树木。

达米安在隐隐听到流水的时候停下,追上来的乔看看脚下,看看周围,又看向达米安,他看的东西比达米安要多,也更加清晰。乔心里七上八下,也隐隐明白些什么。

就是这里了。达米安紧绷的神经跟着放松下来,他松了口气,道:“还好。”

“‘还好’?!”乔声音猛地下沉,“什么叫‘还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还是我在做梦,一切都是我的梦?”

“这不是梦。”达米安面无表情道,“我已经死了五年。”

乔张着嘴说不出话,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接着又狠狠抹了把脸,等那双蓝眼睛再度看向达米安的时候,他的眼睛就浸在泪里:“你开什么玩笑——我在做梦,你是个在梦里都会骗我的混蛋……”

这副模样不知怎的让达米安想起来乔总是容易哭,从小就容易哭。抢他零食,哭;抢他玩具,哭;有什么开心的事,哭;最夸张是看电影,一把鼻涕一把泪。长大了好点,憋着,让那些咸涩液体留在眼眶里打转。达米安给他起外号叫哭包,一面又恶意地逗弄他,就为了看他哭。达米安甚至近距离看过——哦想起来了。他有次沾酒喝得头脑发晕,乔在旁边祝他什么快乐,他完全没听进去,对方嘴巴上沾了奶油,对话时甜腻的气息就钻进了达米安的鼻腔。

乔舔掉嘴角的奶油,又看了看旁边的酒瓶问他酒是什么味道,达米安看着他,鬼使神差地捧上乔的脸,凑近那两片嘴唇朝他吐气。乔被熏得呲牙咧嘴,皱着鼻子说难闻,然后达米安停下来,他们就在那么点距离中间看着彼此。乔的眼睛像玻璃珠,它左右转动,速度很快,像是在躲避什么似的,与此同时达米安感觉到手下所接触的皮肤在发热——乔的脸在发热。意识到这一点后,那温度便像是会传染似的,顺着达米安的手一路传到他身上,热得发烫,胃里似乎有什么在搔刮,向上冲到胸腔,一寸寸堆积到嗓子眼,他不敢说话,仿佛一张口所有不可见人的秘密便全都倾倒而出——突然地,达米安对自己身体的掌控降到了最低。他厌恶这样。于是手上发力,狠狠捏住乔的脸,而对方呢,水汽迅速漫上眼眶,那蓝色玻璃珠也水润起来。

达米安说,哭包。

乔的睫毛很长,他们细细密密,整齐地微微颤抖,达米安仿佛看了很久,久到快数清有几根时乔才终于下定决心要自我解救一拳揍在达米安脸上,当他手一松,乔立刻像被烧了尾巴的兔子似地从他面前跳出去。

可惜。达米安当时想,可惜。

现在乔就在他面前,死命憋着那些液体,两眼凶狠地瞪着他。达米安看着乔,这会儿他那些遗忘的记忆已经全都回来了,他知道他自己是怎么死的,也看得清他和乔之间的界线。达米安看得出来乔也一样,他忘记的事、他是怎么来的……统统回到了他脑子里。只是乔不相信,也不肯承认。

然而生死界线一旦分清,他们便无法相容。

天摇地动,雨便突然下起来。

达米安无法看到生者世界,所以乔的背后是雾蒙蒙一片,他背后是淅沥沥的小雨,穿过肩膀砸落在地。

“说点什么!”乔皱着眉催促,那双眼睛再也盛不下那些泪水,扑簌簌掉下来。

达米安喉头动了动,他嘴巴张了又合,千千万万个词汇在他胃里翻滚,愣是拽不出一个适合的。许久,他说:“我想留住你。”

乔看着达米安,看他身影在雨中变成半透明的样子突然心里一慌,连忙伸手想抓住达米安,但他的手再无法像之前一样切实地触碰到对方,他拼命抓住的仅仅是无处不在的空气。

达米安接着道:“我以为是你……我看到我的手穿过你身体,可当你看着我的时候我就能碰到你,我以为是你忘记自己的死,以为只要你永远没有意识到这点就能继续活下去。我已经死了,你活着就还好。”

乔猛地向前一步贴近达米安,双手发狠似地抓他,但那只是徒劳。乔又狠狠瞪他:“你他妈的,你他妈的对我太不公平了。从小就这样,处处欺压我,抢我喜欢的零食和玩具,还用什么狗屁抓鬼游戏推开我,再大一点你还想方设法隔绝我交朋友——”

“你选择的朋友有问题。”达米安不屑道,“品行不端。”

“你——闭嘴!”乔气结,“你他妈突然无缘无故断了联系,现在告诉我你死了?!你——”

达米安的突然贴近止住了乔接下来要说的,他凑到乔面前,那双幽绿的眼睛看着他,乔连哭都止住,泪珠子挂在他睫毛上,达米安伸出指头在睫毛上虚晃一下,那滴泪就没入他的指尖。乔不知道达米安在做什么,这个距离近得前所未有。

他说:“我知道我为什么会醒了——我要叫醒你。你不属于……这里。”

“不公平。”乔喃喃道,突然感觉有人在背后拉扯自己,他努力使自己站在原地,但那股力量拉扯着他全身,“达米安!”

达米安迟疑着,缓缓举起手,虚抓住乔伸向他的手腕,即使他根本无法触及。在乔停止后他低下头,用那一向刻薄的嘴唇轻碰了一下乔的指尖。乔无法切实感受到柔软唇瓣,达米安送来的仅是一片令人窒息的空气。

“我有很多问题。”乔不甘心,但此时此刻他的手已经脱离达米安,整个人都被后面的力道拉扯,越慌乱,纷杂的思绪便越是凶猛,化身野兽朝他扑来,乔隐隐觉得他马上就要抓住什么真实的东西,但那玩意儿狡猾极了,他以前从没抓住过,现在也一样,他离达米安越来越远,“我有很多不明白,各方各面。”

但达米安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被雨环绕,被雾气包裹,他说:“等下次见面的时候……”

接着乔被拽进水中,寒冷与窒息席卷而来。他不能动,他不能呼吸,他在黑暗里,他在生死间。

 

(1)

达米安与乔的相识是必然。

缘分这种东西说起来妙不可言,往上数几辈,先是达米安的爷爷和乔的爷爷阴差阳错拥有友情开始,他们的爸爸又机缘巧合成了彼此好友,再下来是达米安和乔名义上的兄长,当乔和达米安还是半人高的小屁孩时他们的兄长就和另外一位朋友三人组团勾肩搭背跳上火车玩起追随夕阳西下的青春环游世界的戏码。等轮到他们这一辈,也仿佛顺应潮流和时代发展变成一对儿世世代代好朋友。

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应当,所有人。

除了天生反骨达米安。

达米安从小就不喜欢乔,按他的道理来讲,他是全家上上下下唯一一个对肯特有抗体的韦恩。到了十三岁他的反应变本加厉,背地里也没少坑害乔,抢零食、夺玩具、栽赃陷害,仗着自己大三岁便用乔还未来得及掌握的技术手段和聪慧头脑,想尽一切办法把挂着鼻涕的小屁孩推离他身边。

达米安的父亲布鲁斯经常带着他去汉密尔顿县,肯特一家住在那里,有农场,有谷仓,还有温馨小木房。目的地一到乔就欢天喜地向他奔来,叫他名字,满眼都是亮晶晶的。尽管达米安把自己的嫌弃表现得淋漓尽致,但乔毫不在意,仿佛对方根本看不出他的抗拒——可能也真的看不出。

但无论如何,当达米安被迫要与乔待在一起时他就会想方设法逃离。在众多方法中最管用的就是抓鬼游戏,只要乔眼睛一闭,达米安立刻脚底抹油逃离肯特家,天高海阔任鸟飞。不过他也不是丢下人就跑没影儿的那种,会掐着时间让对方找到他,然后轮换过来故意忽略对方自己再跑出去玩会儿,周而复始。于是用不了几次达米安就把肯特家周围摸得一清二楚。这个游戏渐渐从肯特家拓展到周边农场,又从农场扩展了一大圈到树林中,等到达米安终于肯现身时,乔反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天达米安找了整整一下午,惊慌、愤怒和后悔化成一条鞭子不停地抽打着他,他从农场一路找到树林,又在树林中转了很久,最终在小溪旁找到了跌跌撞撞向他扑来的乔。

“我听见你叫我。”

乔狼狈极了,他扑到达米安身上紧紧抱住他,过了好长时间才抽抽搭搭地说:“我不会再让你走丢了。”

……让他走丢?走丢的明明是对方。

乔的力气大得吓人,两根手臂像钢管似地死死圈着他,而在此时此刻,达米安才真正感到手足无措。

鉴于小朋友扭到了脚,再加上达米安有愧于他便主动背乔回家。回去路上乔脸蛋贴在达米安背上,随着走路时的起伏也不由得发困。

夏季夜晚暑气消下去一些,走在路上还有轻风吹着,草丛里有连续不断的虫鸣,月亮在天上,照着他们俩。

 

(0)

疼。

眼睛疼,头疼,身体每一处都疼,但肺部疼痛尤为强烈,那里被撕裂、烧灼似的,他挣扎着呼吸,疼痛便愈发强烈。他看到许多和达米安的过去,那些旧日记忆像走马灯一样不停在眼前滚动,渐渐的,那些画面隐在黑暗里,他周围也漆黑一片,而后他断断续续听到有人在叫他名字。

达米安,乔迷迷糊糊想,他认识,是达米安。

等乔在医院醒来,一直在他耳边萦绕的声音便消失了。

 

出院后乔就立刻去了韦恩宅。

几年前韦恩宅已经搬到新的地方,不过找新地址也没费他多大工夫。说来也巧,把他从河里捞上来的就是在外游玩的康纳和提姆,而他们中再没有人能比提姆更了解韦恩家。

新韦恩宅仍然在哥谭,在旧宅对立的城市另一边,提姆给他地址的时候还开玩笑说韦恩对其他城市水土不服。

从大都会到哥谭并不远,事实上,从大都会到新韦恩宅要比旧宅更近。乔在路上看着车窗外残影,怎么都想不明白他和达米安当初是如何切断联系的,是因为他出去上学?还是对方被一堆又一堆文件缠绕?所以才忙得音讯全无,甚至连对方死讯都要迟几年才知道?

乔觉得有些荒诞,无论是他们的相遇还是猝不及防的死亡,无论是他们的友情还是模模糊糊、连当事人都捉摸不清的暧昧,一切的发展,从始至终都毫无道理可言。或许生活本身就是荒诞。

开门的是布鲁斯,他看上去苍老一些,两鬓有些白发,但很精神。布鲁斯不像克拉克,多数情况下都是沉默、严厉的,但当目光落在乔身上时,那双被岁月打磨过的蓝眼睛也难得地柔和下来。

乔说明来意,布鲁斯便带着他去达米安的卧室。

卧室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桌面上也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灰尘,达米安的书柜里塞满了形形色色的书,有大半乔连书名都认不出,墙上挂着油画,窗台放着绿植——所有的一切,都跟乔见到的一模一样。

布鲁斯把他带到卧室后便离开,给他留下空间。乔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突然想起达米安拒绝让他碰的书。

讲实在的……他到现在还不敢确定自己是真的跨过生死见到了达米安,还是那只是一场真实诡异的梦。他需要证据证明——或许他需要的不是证据,而是一个答案。

乔站在书柜前,找到从上往下数第四排,唯一一本倒放着的书。那本书沉甸甸的,抽出来后在它之后的书像多骨米诺牌似地倒下,乔看着那本书,抚摸封面的手忍不住颤抖。他翻开,在书中间找到了一封空白信封,小心翼翼地抖出来。是两张折叠起来的纸。他把书放回原位,捏着着那两张纸站了半天才慢慢打开第一张——然后他笑起来。

纸上是一幅颇有毕加索灵魂附体味道的头像,画上的人面部扭曲,眼睛一上一下一大一小,鼻子在夸张地喷火,嘴巴里是一个“TT”瀑布,颜色也花里胡哨,高饱和的红黄绿混在一起,丑得要命。

乔认得这幅画,是他被达米安嘲讽手残不会画画后专门画给那个恶毒家伙的,他甚至还专门写了达米安的名字,就在画最下面。乔把视线移到下方,发现在那之后又添了一行俊气的字:乔纳森·蠢货·肯特赠的第一份“礼物”。一言难尽,但值得珍藏。

他可记得达米安用鼻孔朝他哼气说早把画扔了。

“哈……骗子。”

乔看了一会儿又缓慢打开第二张,那是一张他的速写。不知道达米安什么时候画的,画中的自己在树荫下捧着掌机,透过树荫洒落的光斑就停在他的鼻子上。在画纸旁边最角落的地方有一个不仔细看就会忽略的“D”。

他鼻子一酸。

过去乃至现在,隐隐跃动在两人之间的东西此时此刻昭然若揭。

乔无法停止、也无法控制胸口突然上涌的复杂情绪。他感到眼睛刺痛,感到心满意足,他感到失去一切又感到拥有一切。

他还止不住笑。无论是窥探到达米安难得的秘密还是抓住了许多年之后才终于真正抓到的隐秘心思,这些都令他感到惊喜。突然间达米安好像就在那张书桌旁边看着他,从嘴巴里吐出刺人的言语。

哥谭今天是晴朗的,达米安卧室窗户大到几乎包揽哥谭所有阳光,那些从窗外洒进来的金光全部倾倒在他身上,他灿烂,他炙热,他削去坚固外壳。

乔沉迷在这一刻,他仿佛走进光芒中去亲吻达米安——他该早点去亲吻他。

他笑着,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纸上的字、看不清纸上的图、更看不清周围环境,但却隐隐看到一个人影真的就站在书桌前,真的就在那片光芒中看着他。

乔不由自主地走向光芒,又怕那是虚假、怕一走近那人影便会轻飘飘地消失,怕它像一场将要惊醒的美梦。他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抠着自己的腿,使它们硬生生停下。乔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两张画就那么朦胧着眼睛望着,想那人影留一会儿,多留一会儿,再留一会儿——

他蓦然听到雷声、听到雨声、听到呢喃声,像他跨越生死去往另一个世界那样。

哥谭今天是晴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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